“我打过你吗?”
他低,闭上,珠隔着一层薄薄的睑轻轻地震颤。
李意卿摇,调开视线,不去看她的睛,手掌也放开了,慢吞吞,“你没有来这里的时候,他们说我是吃人的妖怪,拿石和树枝砸我,让我去。”
他颊边悬着的那滴泪,慢慢地落来,李寰清伸手接住了,很冷。她问这个丽的鬼,你想找的人,找到了吗?
她用手背抹了抹泪花,不打自招地狡辩,“我没有在太傅书案上放虫!不许打我!”
很偶尔的时候,她站在山上的野荷塘里,潭淹没膝盖,会生一种奇妙的应:野荷塘里有什么东西在喊着她的名字。
李寰清怒火大炽,暗暗给诓骗她一千两白银的方士记上一笔。
她自记事起便没见过阿耶这副模样,顿时拿不准主意,掖着袖,怯怯往后一站。
朱漆的木屐伶仃地摆在岸上,青烟沉,木屐的主人挽起裙摆,从这一端,一步一步,走向另一端。寒冷的潭淹过,她消失在了野荷塘深。
他这才惊醒,懊恼地了额角,注目喃喃,“不怪你……阿灯,不怪你。”
“我从里逃走了。”
郑重而天真,真诚而无知。
一听不是为这事儿,李寰清就有了无限的底气,一个鹞翻从地上爬起来,“那——”
她忽然没来由地生了闷气,也问李意卿,“你对我藏了秘密吗?”
她重复了好几个“气死我了”,看起来实在气得不轻,左手攥成拳,用力砸了砸手心,“次他们欺负你,你就、你就……”
她的声音模糊而冰凉,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,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
迟疑,这真的是他的闺女吗?会不会是当年抱错了?野猴似的,不知随了谁!
这里的荷花很早以前就枯死,是一片落索的死潭,据说曾有鬼没,无人为他替死,十几年来困于荷塘,枯萎的荷花梗穿破荷叶,叶片涂了乌黑的髹漆,一片片浮泛,衬在他雪白的面颊上,与阿耶书房那只细洁的象牙观音并无二致。
像晒的衣裳回,像雨花浸湿罗袜,像溺尸的发缠绕,每次她回一望,李意卿都站在不远,野荷花谢尽的地方。
左边的窗有一片碧绿的苇塘,一只蛙叫唤,转瞬之间,又有千万只唱和。
鬼是不会说话的,所以他还是不言不语。
她终于是我的了,他想。
可人往往只会相信自己所看到的,“以后我来保护你。”她收了满肚的气恼,一字一句说。
离近了看,他似乎在哭。
这功夫,阿娘也差不多该过来了。
方士没有说谎,倘若她遣人山察访,便会发现清凉山近十五年来,有十来个樵夫和猎在此绝迹,还有五六名不足十二岁的孩童,同样骨无踪。
于是,在这一夜,十岁的李寰清伤心地发现,阿耶对她有不能说的秘密了。
要说正事了,阿耶却忽地停了一停。他闭不言,半张脸映在轩窗的琉璃片里,似乎是举棋不定,又像是默然饮恨,半垂睑,阴鸷刻毒地盯着地上那幅如意吉祥纹的地毯。
她本想说“你就吃了他们”,好在临声时悬崖勒,“……你就欺负回去。”
你是鬼吗?她提着木屐淌过去,问他。
林间有冷冽的晚香玉的味,他温顺地垂着眉,不发一言。
死去的潭会替他回答,她也会替他回答。
帐幄上环着一圈珠箔,光焰凉凉地照过来,不知何时,那盏雕琢成莲花样的铜灯又安静地燃烧起来了。什么糟心玩意,它不会一开始就是坏的吧?
这样一想,悲从心起,真是觉得自己有可怜了。好半晌,国公才敲了敲桌案,冷声,“起来。”
李寰清睁大睛,一怒火油然而生,浩浩地烧到心,这也太坏了吧!她平生过最坏的事,也只是在太傅书案上放蚱蜢而已!
他略过前半截,很有些匪夷所思,“我看你真是屁了。”
落泪无声,竟然令她心一痛,光阴如电,潭寂寞,鬼不停地将活人拉落底,或许只是因为千万年来萍飘蓬转的落寞。